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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久不滅是刺青藝術的力量和誘惑。

刺青不會因為藝術家沮喪挫折而輕易撕毀,或在拍賣會上出售,或丟到一堆火裡燒掉作為一個人的主張宣示,它沒法讓你後悔說:「我下次會弄得更好。」一旦刻在皮膚上,刺青就無法消去,屏除科技之外,除非………當然,除非你死了。

昨天,在天津街和博愛街的轉角,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突然自我介紹,並對我說:「我只是想告訴妳,我覺得妳實在非常非常大膽。」

他用了兩個「非常」,想必不是普通的訝異。

忽然意識到露了三分之二背部的開叉上衣,我竟然只穿這樣站在街角等人。

我的刺青,總是會讓那些熱誠友善的交談,成為莫名嘲諷的閒言閒語。

刺青從我的脖子往下蔓延,紋樣的設計,都是我負責的,更確切地說,那是我的罪贖,對我犯下錯誤的懲罰,沒有打錯,是罪贖,不是贖罪。

我扯的太遠了,甚至沒多少人真的仔細看過我的刺青。

並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子的,那種道上混的身上有的粗糙的圖案,也不是什麼南洋海域那種大師級的珍稀圖騰,而是華麗優雅渴望重生的───審判之神,以及傳說中的冥界之花───彼岸花。

我的刺青,就像我所有的藝術創作一樣,是屬於我的,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因為,都是我親手一筆一劃設計出來的。

我身上的禁忌,就像這小小福爾摩沙所有的街道紋路一樣是一種圖像敘事,描述的是我一生的歷程,只是不照時間順序排列。

說到時間的概念,一般人理解的只是時鐘上的刻度或日曆上的日期,而這些現代的產物,在我的世界裡其實是不存在的。

我相信,當一個人漸漸走向死亡,刺青才算真正被賦予了生命,可以將心中極致的意象展現出來,我認為,生命的終結才是讓藝術雋永的最後一筆。

然而,這卻是現代在這個世界無法被忍受的。

包括,和我交往的男子會懷疑,假如和我結婚的話,在婚宴上賓客會用怎樣的眼光注視著他所擁抱的新娘。

一點驚訝都沒有的注視我?不可能。

我他媽的也不屑。

身上最後一個刺青,是我右手腕上裝飾的符號,一點都不像8年前那個夜晚擁抱我的那個男人,單純得讓人相信未來就像解讀掌紋一樣容易預知。幾個字母和符號充滿褻瀆,剝奪了所有年輕時的幻想,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在創作上的一個弱點,因為這個位置是我感情最脆弱的部位,當我在設計時引起的情緒超越了技巧───再精巧的藝術技法都沒辦法掩飾我脆弱的感情,就像一張活死人的面具,它與那個男人之間的落差,就像現在的我與當年那個年輕單純又浪漫的短髮少女一樣遙不可及。

劃開皮膚以劇痛撫平哀傷、在傷口塗上黑色留下永久紀念是一回事,而以8年歲月有技巧的雕刻愛情的形象又是另一回事,現在的我,已經成為一張活生生的織毯。

這些日子以來我早已習慣不從任何會反射的鏡子中去檢視身上的藝術創作,而這一刻,我一個人在房裡站在老舊的鏡子前,燈光照耀著赤裸的全身,我才第一次看見自己完整的作品,也只有在這一刻,我才領悟這麼多年來我到底在身上構成了什麼樣的畫面。

其實結果並不如我想的壯觀,拿希臘女神來說好了,整個構圖少了一些自然的流動性,顏色不如它們當初呈現得鮮活動人,或許,我應該要把時間這種東西放進我的世界的,應該要的。

現在我終於看出來師父的藝術風格和我的有什麼不同,他的構圖有一種自然的流動性,因為他創作時總是讓靈魂支配著線條,雖然我的線條也很優越,但永遠比不上他的那樣鮮活。

不過話說回來,在我創作刺青的過程上還是有超越他之處,每一次我設計的刺青圖案,除了要考慮實際執行者的技術之外,還要考慮受刺青者忍受痛苦的能力,那層層疊疊加上顏色的痛苦、多餘繁雜細節產生的痛苦、或為了虛張聲勢而增加的劇痛,畢竟一個刺青師的偉大,就要看如何不斷逼近自己的極限,在作品奪取身體性命的前一刻,我的藝術到底可以提升多少。

第一個委託我刺青的人是我的好朋友───小雅,她希望我在她左胸上刻畫那死去的前男友的英文名字,像我刻在身上那死亡般有如楔形文字的一樣。

當一切都已經成為習慣,眼前的一切都不是事實,在水平面外再也沒有其他世界───從前的一切只是D和我做的一場長達七年的美夢,夜晚不熄的燈火、文藝界的浮華、冰鎮馬丁尼,印度咖哩飯。

和這些藝術作品朝夕相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當它一天二十四小時、一週七天都包覆著我,強迫我一次又一次注視那些回憶,面對那些不必要的絕對。

我出生在這個小鎮上,這地方是一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猶太律法是禁止刺青的:「你們不該在靈魂之外、在身體上留下傷痕記號。」

但如果塔霧瓦人說的沒錯───所謂靈魂就是我們的氣息,我的靈魂豈不是早已傷痕累累?因為每當尖針刺入我的身體,讓我氣息屏止、聲音喑啞、再也想不起一首樂曲時,印記都早已留在靈魂上了。

刺青,賦予了我對生命的激情和渴望,賦予了生命對我的審判和榮耀。

有誰還能說留在我靈魂上的傷疤全部都歸因於刺青了呢?

優美動人,充滿純潔的身上沒有任何印記的女人,我盯著她看,手上的菸灰從風中散落,她與我這個包覆在廉價羽毛中的假天使真惡魔之間的分別,就像上帝與凡人之間的距離───永遠,不可能跨越。

但我還是堅持,在這個世紀,在這我存在的世界,刺青藝術與革命之間勇敢衝撞。

§刺青,是為了留下美麗的回憶,還是曾經痛苦過的痕跡?§

---2009年07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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